发布时间:2024-12-16 07:39:44 来源: sp20241216
童年时,我家几乎天天吃萝卜,炒、炖、生调、蘸酱、炸丸子,萝卜再难吃出新花样。我们拧巴着不吃,扭脸转头,皱眉噘嘴。母亲说明天中午用萝卜烙糊饽。糊饽?我们两眼放光,欢呼雀跃。
母亲把萝卜洗净,去头切尾,用擦床子把萝卜擦成细丝,拿刀再横竖拦几下,细白布包着搦净水,放入切碎的葱花姜丁,搅拌均匀,用纱布盖上。六分玉米面四分白面倒入面盆,与萝卜丝掺在一起,来回搅拌,撒入面盐,再搅。白面的细嫩和玉米面的粗粝巧妙地融合,萝卜丝被面糊包裹得紧实。稍加水再搅拌,覆上细纱布。好半天,面醒好了,母亲喊我烧火。
点着晒干的树叶,一小把一小把地往锅底添加。母亲说:“火也得喘气。”会喘气的火才好用。锅底的树叶中夹杂着小树枝,咯嘣脆响。锅热了,母亲两手先在碗里蘸下水,㧟起一块面糊,在两手之间快速拍着,拍成四指长二指宽半指厚的饼,往锅底轻轻一贴。母亲边贴边翻前面贴好的。凉饼与热锅接触,就几乎固形了,但上面还是面糊状。用锅铲挑住饼边缘最下沿,轻轻一挑,饼翻了个儿。刺啦,面糊状的那面与热锅接触,又立马固形,力道恰好。
母亲忙而不乱。该贴该翻,母亲手底下有数。母亲说:“小火。”我抄起拨火棍,摁住树叶往锅门脸拉拉。贴完了,饼都翻两遍。母亲说:“常火。”那些叶筋叶柄蓄势待发,稍一拨弄,立马开足马力。
没油的热锅,饼特别容易烙煳。饼焦煳了,这糊饽就塌了。锅几成热贴饼,面不滴淌即刻固形,母亲拿捏得刚刚好。她拿锅铲翻动那些饼。火柔和而持续,饼没一个焦煳的。煎到两面金黄,母亲把饼盛出来,放在盘子里,锅底的碎渣屑被母亲用锅铲兜着倒在我手心里。那是犒赏我的。只要烙糊饽,我总是抢着烧锅,目的当然是尝一口鲜。
吊汤非常重要。锅要刷干净。放入一瓢清水,撒入葱姜丝,倒入醋。“大火。”我往锅底续着干枝等硬柴。大火咕嘟咕嘟把水顶开,小火煮味。等锅里的水变成咖啡色,醋香飘满整间厨房,弥漫到院里。“再大火。”母亲倒入苋菜菠菜,打个滚,紧跟着把饼倒进锅里,饼在锅里沉浮几个来回,糊饽的焦香味中和了青菜的菜香气,老醋的酸香把萝卜的辛辣转变成浓郁的陈香。
母亲说糊饽好了。芫荽已被切碎,想吃随便抓到碗里。
盛到碗里,糊饽金黄,蔬菜青绿,汤色透亮。虽然没油,但汤汁油亮,用勺子一撩,拉出光鲜透亮的丝来。醋香已浸入糊饽和汤汁里。酸只在口齿间稍作停留,瞬间变成满嘴的陈香。我们大快朵颐,烫嘴也吸溜着啃咬着,嘴里塞满了,腮帮子鼓突着。
我们恨不能顿顿吃糊饽。母亲说再好的饭吃长了也会倒胃口。第二天换成了瓠瓜糊饽,比萝卜更好吃。第三天母亲又换成了菜葫芦糊饽,比瓠瓜更好吃。配菜也变换着,小白菜叶、苋菜、菠菜、青蒿叶、薄荷叶、地瓜叶等,老运河堤上有的,随手摘下,烫烫放在里面……糊饽是一道再传统不过的美食,可母亲做出了不同的味道。她的“秘方”在邻里间一传十十传百,家家糊饽香,孩子肚腹圆。这是邻里之间最好的馈赠,更是我们成长年月的助长剂。
前年,我回老家,临近中午,母亲说:“烙糊饽,你吃吧?”我十万个愿意吃。只是做这个有些麻烦,我担心年已八十的母亲身体吃不消。母亲说烙糊饽的劲还留着哩。我又吃到了糊饽。糊饽的香浸透了岁月,这香徜徉在我人生的时光里,挥之不去。连吃两碗,母亲笑了,说想吃了就回来。
糊饽,一顿家常饭,让走远的时光有了回忆的载体。我分明看见搁浅在童年里的“香”和“饱”,在阵阵香气中荡漾开来……
《 人民日报 》( 2024年05月25日 08 版)
(责编:岳弘彬、牛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