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4 00:57:23 来源: sp20241124
当地农民画师正在作画。受访者供图
勾线、分染、罩染……徐方山端坐桌前,上身前倾,手中两支毛笔翻飞,眼神专注。面前的宣纸上,是一幅正在成形的牡丹工笔画。
27岁的徐方山是残障人士,也是山东省菏泽市巨野县的一名农民画师。
有人形容他们是“农忙时拿起锄头,农闲时手执画笔”。类似徐方山的农民画师,在巨野县超过万人,这里年产工笔画150万幅。“全国10幅工笔牡丹画,8张出自巨野。”巨野县书画院院长程军伟说。
“村村有画师,镇镇有画院。想学画有人教,想画画有地方,想卖画有人收”。得益于菏泽牡丹产业的集聚效应,在有90万人口的巨野县,小小牡丹工笔画产业年产值已高达20亿元,它像一个巨大的能量场,吸引聚拢了万千年轻人,他们又沿着相似的路径,将光和热反哺到乡村。
“原来我的生活还可以这样过”
“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也能快乐地自食其力。”徐方山的父亲感慨。
徐方山的病情类似唐氏综合征,但他的智力没有问题。初中毕业后,他在超市干过“但不太得意”,后来“试着画画”。
“最难的是勾线,不好掌握。”徐方山说。他的老师徐曼曼介绍,勾线是工笔画入门的基础,勾线时要把笔按下去,使笔锋对纸面有一个压力,同时又要擎住毛笔,向上有一个提力,两力平衡,再用一个拖的力量行笔,“保持线条的圆浑与流畅是关键”。
徐方山和徐曼曼都是巨野县董官屯镇后徐村人,两人都是初中学历,学画都是零基础,现在都在镇上的鲁西书画院学习。徐曼曼的老师是工笔牡丹画非遗传承人徐凤秋。
和徐方山不同的是,35岁的徐曼曼学画的时间更长,她也更有天赋。
“原来我就是个家庭妇女,在家带孩子。当时觉得画画不耽误带孩子,就学了。”徐曼曼说,她画画的时候,孩子就在一旁写作业。同一时期,她的丈夫选择了外出打工。
经过10余年学画,徐曼曼已成为菏泽市美协的一名画家,月收入数万元,还获过菏泽市五一劳动奖章。“我丈夫还是在外面打工。”徐曼曼笑言。
“怎么说呢,学画就是突然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明白,原来我的生活还可以这样过。”徐曼曼这样概括画画带给她的变化。
巨野书画产业“破圈”始自20世纪70年代。那时,县里有一家工艺美术厂,一批专业画家从这里走出后,“一人带一村,一村带多村”,播撒了工笔牡丹画的“火种”,这“火种”逐渐燎原。
当地也开始把绘画产业与乡村振兴结合,拿出专项资金免费培训农民画师,并从体制、市场、结构等方面理顺整个产业链。2000年,巨野县被命名为“中国农民绘画之乡”。2003年,巨野县成立了县书画院,引导书画产业走向专业化、体系化、品牌化。
“没有成为画家,成了一名青年创业者”
在巨野,学画没有任何门槛。
这里不论男女、不问学历、不分老少,“自愿学画,来去自由”——学画是完全免费的,地方是免费提供的,卖画是不需要考虑的。
徐方山说,他学了一年画,放下画笔回家照顾奶奶一年,然后又回来继续画。
巨野县书画院建起了一个完整的培训体系。书画院副院长陈高鹏说,初学者进入普及班,有基础者进入提升班,水平较高者则进入高研班。
“我们这里绝大部分人不会创作,只能是一个‘画匠’。”一名腿部有残疾的男孩说,“我们照着底稿勾线、上色,只要足够熟练,就有了一份生活保障。”
中国文联副主席、山东工艺美院院长潘鲁生曾惊叹:不少农民画师的技艺熟练程度,超过了专业的画家。
巨野县书画院现在每年公益培训农民画师超过3000人。本土画家培训农民骨干,骨干画师培训初学者,外请书画大家再培训本土画家,形成了正向循环。
据统计,目前巨野县以农民为主的画师超过1.1万人,从业人数则超过了两万人,年创作作品150余万幅,年产值达到20亿元。
而对大量的农村青年来说,踏上学画之路,还意味着,未来有了更多可能。
“我没有成为画家,却成了一名青年创业者。”30岁的常秀娟说。她初中毕业后,在巨野县书画院学画工笔牡丹,学习4年后,她也成了教农民画画的公益培训师。她一度认为自己也可能由一个农民画师成长为一个农民画家。
2018年,由巨野县5位农民画家联袂主创的工笔牡丹画《花开盛世》亮相上合青岛峰会。也是在这一年,巨野县再次提出,鼓励青年人创业。
“感觉一股热血突然就涌上来”,常秀娟得知这个消息,“心怦怦直跳”,她兴奋又忐忑地跑去找巨野县书画院院长程军伟,得到的建议是,她可以回老家永丰街道办创办一家画院。
这一年,常秀娟24岁。
县里的批复一路绿灯,她忙活的第一件事是选址。“要能兼顾周边的村庄,画室还要宽敞,足够摆开画案,这样村民画画时才不会局促。”常秀娟说,最终她选择了一处临近的楼房,面积大概500平方米。巨野县书画院支持了笔墨纸砚、笔架、毛毡等物品。
开张之后常秀娟才发现,最大的困难其实是召集起散落在各村的农民画师和赋闲农民。她发动亲朋好友挨个村跑却“不被信任”,两个月只招上来三四个农民画师。
她只能去街道上求助,街道发动周边村落,人慢慢多了一些,当年画院有了30多人,稳住了阵脚。
2020年,常秀娟的画院开始盈利。此后团巨野县委又帮她联系了“鲁青惠企贷”,助力扩大规模。如今,她画院的农民画师已达到60多人,年创收超过300万元。
在巨野,类似的镇村级画院,已有56家。“常秀娟”们,成为这些基层画院的院长和“领头羊”。
“市场在不断进化,每家画院现在都要求有自己的风格,都在类型化。”常秀娟说,她这些年一有时间就深造学习,“学到新技法,再传授给学员”。
“它散发的能量,把年轻人都裹进来了”
“种地的农民能画出这么好的画,我被震撼了。”从贵州大山走出来的中国人民大学硕士、30岁的马龙云说。
2021年,在巨野鲁西画院,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客户盯在画院,大门一关,就等着拿画。一幅‘清明上河图’,竟然画了1100多幅”。
受到启发的马龙云说,原本她在北京做营销,“当时孩子在北京的幼儿园都找好了”,但她还是拉着丈夫在巨野“扎根”。因为她的判断是:在这里创业,前景广阔。
马龙云决定从北京到巨野创业的时间节点,也是巨野工笔画的高光时刻。2020年,巨野工笔牡丹画《锦绣春光》走进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2022年,大幅巨野工笔画《盛世长虹》亮相中国国际文化旅游博览会、首届中华传统工艺大会。
经过调研,马龙云组建运营团队,建立线上渠道,试着向巨野引进现代经营管理理念,开拓“传统画院+新零售”模式,主推“线上线下加体验”。
但最初,装裱的一根小小圆木就难住了她。
“一些画是需要装裱的,在北京,我半个小时就能把材料找齐。”马龙云说,但在巨野,她发现所有装裱框条都是偏传统风格的,“跟不上我们的想法”。后来,她干脆联系朋友引进了新的装裱企业。
从传统到现代,从传承到创新,马龙云在不断探索。“市场需求是不断变化的,我能感受到,这几年市场正在年轻化,消费者越来越专业。”马龙云说,为符合新消费者的需求,她依托画院,开始将画作品牌化、IP化。目前,工笔牡丹画非遗传承人徐凤秋成为她打造最成功的IP。
和马龙云类似,吉林大学美术教育专业硕士郝金泽也是被吸引来的“金凤凰”。
“我来这里一次,就决定留在这里了,这里的环境太好了。”郝金泽说,“走到哪里,都是那种热火朝天、蒸蒸日上的感觉”。
在入职巨野县书画院后,郝金泽几乎每个部门都历练过,公益培训、版权中心、博士站……“就是感觉自己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工笔牡丹画产业,让巨野工笔画的附加值越来越高。围绕产业上下游,笔墨纸砚、牡丹旗袍、“牡丹+当地麒麟文化”的文创产品……
团巨野县委书记刘妍妍对此直接的感受是,近年来面向外来青年团员建立的团支部明显增加。“哪里的青年有需求,我们就把团组织建在哪里,确保团员青年有正常的组织生活。”
马龙云形容,巨野工笔画就像一个巨大的能量场,“它散发的能量,把年轻人都裹进来了”。
“一个村出了478名大学生”
8个绘画专业镇、50个绘画专业村,超过160余家书画培训机构……小小的工笔牡丹画,也反哺了巨野县的文明生态。
在田桥镇东祝村,镇里投资近80万元建成了一家500平方米的村级画院,水费电费等日常支出则由村里负责。
村党支部书记祝司亮说,村里约有十分之一的农户在画院画画,以留守妇女为主,“我们这里是个传统的绘画专业村”。
“我平时都是在这里画牡丹,孩子放学后接过来写作业。”东祝村农民画师于运秋说,需要她照顾的婆婆就在画案旁,“不脱离我的视线”。
在祝司亮眼中,妈妈伏案画画,孩子在左边写作业,公公或婆婆在右边……这是该村颇为常见的画师家庭温馨场景。
“画画必须要静下心来。”巨野县书画院副院长陈高鹏发现,画画促进了乡村文明水平的提升。
“我们这些妇女们在一起,现在交流的是画画的事情,家长里短的事情都没人提了,有时间都画画挣钱了。”农民画师潘桂玲说,“和男人也不去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了,我们手里都有钱了,随手给公公婆婆二三百元,就都高高兴兴的”。
村里学画的人越来越多,祝司亮感觉给村庄带来的最大改变是打架斗殴、小偷小摸、打牌赌博的现象几乎消失了,家庭更和睦了,“最神奇的一点是,孩子们都爱学习了”。
“妈妈天天辛勤画画,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巨野县融媒体中心主任郭峰说,他们做过统计,50个绘画专业村的孩子,总体上比普通村庄的孩子学习成绩要好,考上大学的人数也多。这些书画专业村镇也大多成了文明村和文明实践综合体。
“画画也是一种‘修行’。”在团巨野县委书记刘妍妍看来,“书画是文化产业,以文润心,展现的是文化的力量。”依托工笔牡丹画,青少年课外实践基地、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文明实践基地等场所也蓬勃生长。
“全村521户,1823人。”祝司亮最自豪的就是,“我们一个村出了478名大学生”。这里面,本科生180多名,博士生12名。(宿希强)
(责编:彭晓玲、陈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