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05 17:34:32 来源: sp20241105
商代“杜岭一号”方鼎。 本文图片均由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提供
郑州商代都城遗址内城垣局部。
郑州商代都城遗址出土的刻字符陶器。
郑州小双桥遗址出土的朱书陶文。
郑州商代都城遗址出土的冶铜坩埚。
郑州商代都城遗址出土的刻字符大口陶尊。
河南郑州是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如今,在这座现代化城市里,还保留着近3600年前的商代都城遗址。
2024年5月的一天,我来到郑州,直奔展示郑州商代都城历史文化的考古遗址类博物馆——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
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位于郑州商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内,整个遗址坐落在郑州市管城区。20世纪50年代,考古工作者先在郑州二里岗一带发现商代遗存,后又发现商代早期都城遗址。1959年,历史学家郭沫若来此考察后,挥毫写下“郑州又是一殷墟”,代表了当时学术界对郑州商文化遗存的认识。
经过70余年的考古发掘,郑州商城逐渐显露出完整清晰的面貌。城址面积1300万平方米,学术界有观点认为它可能是商代开国君王汤的亳都所在地。先商族人在汤王带领下,“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开疆拓土,为商王朝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郑州商城代表的早商文明,集国家、城市、青铜器、文字四大文明要素于一体,在商王朝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对中华文明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1961年,这一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21年入选“百年百大考古发现”。
这样一座商代都城遗址,在考古人心中自然有着特别的意义。我去参观的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阴雨天气不但没有影响人们参观的兴致,反而给城市增添了不少诗意。沿着宽阔的紫荆山大道,穿过一栋栋高楼大厦,一眼就看到了碧绿草坪后面的博物馆和巍巍矗立的古城墙。
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2022年7月正式对外开放,其设计独特,建筑外观为抽象的几何造型,设计者当是借鉴仰韶文化彩陶上的弧线三角纹,用斜面、斜线元素,突出建筑的磅礴大气。建筑色彩为土黄色,与周围的黄土城垣相近,巧妙融入遗址公园的整体环境中。
巍巍商都 赫赫殷土
走进序厅,首先看到庄严肃穆的商汤王像和气势磅礴的大型商颂浮雕。站在浮雕墙前,思绪随着一幅幅画面穿越到古老的时代——
“玄鸟生商”是商族起源的传说。三皇五帝时代,五帝之一的帝喾有一个妃子叫简狄,她吞食玄鸟之卵后生下契。契长大后,因辅助大禹治水有功而被封商地,成为商人的始祖。
“王亥服牛”讲述了中华商业的起源。商高祖王亥驯服牛拉车,将商部落生产的东西拉到别的部落,以物易物,开创了商业贸易的先河,后人就把从事贸易活动的人称为商人。
“商汤立国”讲的是商汤伐桀灭夏的故事。公元前1600年左右,商汤打败夏桀,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二个王朝国家——商,定都于亳。
步入复原展厅,400平方米的大型实景沙盘令人震撼。该展厅以郑州商城平面图为基础,结合遗迹分布图、地形图,通过数字投影和大型立体复原沙盘,生动展现郑州商代都城的整体布局和功能分区。
郑州商代都城遗址由宫城、内城、外郭城组成。宫城位于内城东北部,是商王和王室贵族居住区。内城位于外郭城中部,平面近方形,面积约300万平方米,四周城垣共筑城门8座,由城门延伸出的4条主干道略呈“井”字,形成八门井字街格局。内城发现大量夯土建筑基址和配套水利系统,是商代贵族居住区。外郭城围绕内城依地势而建,有御敌、防水等多重功能。外郭城墙从东部凤凰台高地开始,将凤凰台及南部二里岗、杜岭、老坟岗等丘陵高地连在一起;外郭城西部和东部有城湖、螺蛳湖、梁家湖等湖泊沼泽作为天然屏障。
目前的考古发掘虽然尚未在外郭城西北部、北部发现城墙,但内城北墙外二里岗文化层及大量遗迹的发现表明,外郭城西北部存在天然屏障(湖泊、河流等)或人工防卫设施(城墙、壕沟等)。外郭城和内城之间发现铸铜、制陶、制骨等手工业作坊遗迹和各类墓葬等,是一般平民居住区。这种“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的布局,奠定了后世中国古代都城的基本规制。作为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宏大的城市遗迹,这座都城见证了商王朝昔日的辉煌。
主题展厅复原展示了一段古城垣剖面。这段城墙位于郑州商城遗址内城垣南面,最中间的夯土层是商代城墙,上面是战国、宋、元、明、清等不同时期留下的修筑痕迹。商代内城垣周长约7公里,目前在地面上的还有3公里,见证了郑州商城3600年来城址未变。
从商城遗址提取的一块夯土上,可以看到一圈圈圆形圜底夯窝。考古学家根据其大小、形状、密集程度推断,这是用成捆的圆形木棍夯筑留下的痕迹。城垣采用分段分层的夯筑工艺——版筑法。筑墙时四周用木板相夹,板外以木柱支撑,用绳绕过木柱将木板缚紧,然后在木板之间铺一层黄土,夯打压实,再拆去木板木柱。如此重复,直至垒筑到预定高度,一堵墙就筑成了。正是由于方法得当、夯层坚实,郑州商城内城垣才能一直保存下来。
礼仪之商 青铜之光
主题展厅里陈列着郑州商城出土的陶器、青铜器、石器等文物,其中青铜器最引人注目。青铜器是夏商周文明的重要载体。郑州商城发现的青铜容器有数百件。这些青铜器古朴庄重,体现了工匠的精湛技艺,器表铸有神秘图案,增添了威严感。
展柜里的青铜器种类丰富,包括食器、酒礼器、水器等。食器主要有鼎、鬲,酒礼器有斝、爵、罍、尊、盉、卣等。
鼎分圆鼎和方鼎。圆鼎为深腹圜底,足上腹部一般饰有兽面纹。方鼎沿面上两侧竖立着两个对称的拱形竖耳,腹部饰饕餮纹,四壁两侧边及下部饰乳钉纹。郑州杜岭张寨南街出土的“杜岭一号”方鼎是迄今发现的商代早期体量最大的青铜器,通高100厘米,重达86.4公斤,堪称王室重器的代表。
酒礼器更是器形多样。斝,造型独特,大敞口,沿面有两个对称的菌状双柱。爵,椭圆形敞口,前有窄长的槽状流,后有三角形尖尾,器侧有拱形銴,腰部有饕餮纹等装饰。觚,敞口,细腰,圈足饰饕餮纹。盉,顶圆鼓,顶前部有管状流,后部有椭圆形口,颈下饰一周饕餮纹带。尊,大敞口,长颈弧内收,深腹圆鼓,腹部饰饕餮纹。卣,小口,长颈,深腹,腹下部圆鼓,圜底近平,颈侧有双耳,内贯一圆拱形提梁。
在商代,宗教祭祀活动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青铜器被广泛应用于各种宗教仪式和祭祀活动。商代青铜礼器中常见的纹饰有鸟、虎、龙等,是古人崇拜的神灵形象,代表着神秘力量。
青铜器展区还展示了不少铸铜的陶范。郑州商城出土的青铜器表面或多或少都有铸造的痕迹,研究人员将这些痕迹与铸铜作坊遗址出土的陶范相对照,不但证明了这些青铜器是郑州商城铸铜作坊制造的,而且还研究出了当时铸造青铜器的工艺。
青铜器的制作最能体现商人的智慧。郑州商城铸铜作坊遗址出土的陶范是一种“硬范”,反映了当时较为先进的铸造技术。青铜器制作流程为:第一步,先制模,用泥做出要铸造的铜器的形状,并刻划纹饰,烘烤使其干燥定型;第二步,制外范,将一定厚度的泥块贴在模的表面,压印出模的形状和纹饰,待泥半干时,用刀切开;第三步,制内范,用泥先做成器物形状,然后依照要铸造铜器的厚度刮去一层,再进行烘烤;最后在外面用泥加固,并留出浇口,用坩埚里熔化的铜液进行浇铸,冷却后铜器定型,去掉模、范即可。
大邑繁华 文脉绵长
在郑州商城的考古发现中,文字的发现格外重要。展厅里展示的一些商代陶器和残片,仔细看能辨认出上面的文字符号,如大口尊的口部刻有“瓮”“臣”“鸟”等字样。展板上的图片和文字介绍了郑州商城出土的“甲骨文”。
1953年4月,郑州二里岗遗址出土一件牛肋骨,上刻3行文字,有学者释为“又土羊乙贞从受十月”。1954年,郑州商城一探沟内发现一件残骨器,上刻不完整的正三角形,中间有一个“有”字。1989年,郑州商城北部一处工地发现二里岗文化灰坑遗迹,其中出土一件用动物肢骨加工的骨料,正面有两个刻划文字,有人释为“厄弜”。
除了骨刻文字,金文遗存在郑州商城也有发现。白家庄墓地出土一件青铜尊,颈部刻有3个等距离的龟形图案。文字学家唐兰将其释为“黾”,也有学者认为是龟徽,应为族徽文字。1964年,郑州杨庄出土一件青铜爵,腹部一侧为对称的双目。
看到这些文字遗存,我立刻想到地处郑州市西北郊的小双桥遗址。史籍记载商王仲丁迁都于隞,学者研究认为,小双桥遗址可能是仲丁之隞都。在小双桥遗址祭祀坑或与祭祀有关的遗迹和地层中,发现了各种类型的陶缸,其中一些小型陶缸的表面和内壁有明显的朱书文字。文字内容可分为三类:一是数目字;二是单个象形文字;三是多个单字组成的短语,该类文字数量较多,但因陶器破碎,仅残留1—3个字。
郑州商城和小双桥遗址都是商代早期都邑。郑州商城的骨刻文字,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商代文字遗存,也是中国迄今发现最早的卜辞。它的发现,为商代后期的甲骨文找到了源头。小双桥遗址发现的朱书陶文,从字形、笔画、结构及表现手法分析,与甲骨文、金文属于同一体系的古代文字,有的文字存在明显的承袭关系。商代早期文字具有字体工整、正体与俗体并行、具有一定传播范围等特点,这些都是成熟文字的特征。老一辈考古学家夏鼐说:“二里岗文化已有文字制度。”中国文字学会会长黄德宽指出:“商代前期的文字已经发展到成熟阶段。从商代前期到以甲骨文为代表的商代后期,汉字体系经历的只是丰富和不断发展完善这样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西周、春秋战国乃至秦汉。”
考古发现表明,中国文字并非肇始于商代晚期遗址发现的甲骨文与金文,而应溯源至更久远的时代。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商代之前,中国文字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演变过程。商代早期文字是继承二里头文化的陶文和其他载体上的文字发展而来,而商代的甲骨文、金文又为后世所继承并发展。在这条传承有序的文字之路中,商代早期无疑是重要的一环。作为早商主要都邑,郑州商城和小双桥遗址文字遗存的发现,至少将成熟汉字使用的历史向前推进了200余年。
参观完毕,依依不舍地走出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展览中各种动人的细节一直在脑海里浮现。展厅以夯土黄、青铜绿、朱砂红为主色调,各展览单元的标牌用集束木棍呈现,令人联想到古人夯筑城墙使用的成捆圆形木棍;通过3D打印模型、场景雕塑、视频动画等重现商代筑城、铸铜、制陶、祭祀、窖藏等景象,让人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历史场景。
望着历经沧桑的古城墙,我思绪万千,由郑州商都想到了安阳殷墟。1928年发现殷墟,开启了以殷商为信史的研究序幕。殷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文献可考、为考古发掘所证实的商代晚期都城遗址,也是考古发掘次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古代都城遗址,被誉为中国现代考古学的摇篮。殷墟发现约30年后,考古学者又在郑州发现商代早期都城遗址。郑州商城由宫城、内城、外郭城组成,城址保存的完整性超过了殷墟。郑州商城出土的丰富文物,为殷墟的青铜器、陶器、玉器、石器、骨器、象牙器找到了渊源。近几年,郑州商都和安阳殷墟都有令人瞩目的新发现。殷墟商王陵及周边遗存和郑州商都书院街墓地相继入选2022年度和2023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书院街墓地发现的兆沟、高等级墓葬以及墓葬内出土的黄金制品、青铜器、玉礼器等反映了两个都邑紧密的文化联系。
无论是安阳殷墟还是郑州商城,都是商王朝的大邑,是中华文明早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体现了中国先民以勤劳和智慧创造的璀璨成果。它们是辉煌的商王朝留给后世的宝贵遗产,蕴藏着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传承不绝的文化基因。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责编:王连香、李楠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