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09 10:03:35 来源: sp20241109
北京下大雪,江西的同学开始在朋友圈宣传家乡的脐橙。橙子是我最爱吃的水果,赣南脐橙是其中有名的品种。下单,到货,开箱,最上面放了一纸说明:先通风放几天,待糖分沉淀后剥开,剥之前需用力揉搓。以往吃橙子都是拿刀切,为了地道地吃正宗的脐橙,这次我直接上手。揉搓之后果然好剥很多,剥的过程中,橙皮中新鲜饱满的汁液爆破而出,手上、空气中都是它的香味。被这样青芬的香气所笼罩,下意识想到那句“香雾噀人惊半破”,出自苏轼的《浣溪沙·咏橘》,最末一句是“吴姬三日手犹香”,与周邦彦《少年游》中“纤手破新橙”的女子似有同样的情态。原来,宋人正是如此剥橙子的。
由此想开去,橘、橙、柚等柑橘类的水果,不仅味道甘美,而且历史悠久,在我们的文化史上也颇有可说之处。早在先秦,屈原就在《橘颂》中自比志节如橘,以其生于江南而不可移徙,赋予它以不屈的气节和品格。唐张九龄“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即是对这一咏物传统的继承。
吃个橙子,就能联想到这么多古诗词?这实在是因为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寻常的一花一木背后,或许就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从《诗经》的时代开始,草木就用于起兴和借喻,被历代文人赋予各种各样的寓意和象征,并且绵延千年。舒婷之所以写“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是因为早在唐代,白居易就在讽喻诗中写到了凌霄花趋炎附势的形象。戴望舒希望在雨巷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是因为唐宋以来的诗词中,丁香花总是以含苞待放的形象出现,以比喻胸中愁思郁结、难以排解。
文学之外,作为先民衣食和医药的来源,植物又与本草、农学、园艺、民俗乃至文明交流等诸多领域都有关联。蒌蒿传说可解河豚毒,“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说的其实是一道绝顶美食。“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蓼蓝曾是我国重要的染蓝植物,但它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部民族工商业的兴衰史。“分外一般天水色,此方独许染家知”,鸭跖草染成的颜色既青且轻,所以古人用来画灯,由它制成的胭脂名叫“夜色”。江苏民歌《茉莉花》中的茉莉其实原产印度,在唐代经过海上丝绸之路传入我国,茉莉一名乃是从梵语音译而来,后被用来象征爱情的纯洁与美好……
如果以某种植物作为考察对象,将它在历代典籍中的资料加以梳理,便会发现身边一株不起眼的野草,也可以成为我们理解一首诗,并由此进入传统文化的一个媒介或窗口。你会发现经由植物重新编织起来的,是一个姹紫嫣红、古典诗意、妙趣横生的世界。
古人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南宋时,陈景沂就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史籍中与植物相关的杂录、掌故和诗词歌赋。其《全芳备祖》被誉为“世界最早的植物学辞典”。明代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记载四百余种植物。它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农书,其搜罗的文献资料以典故艺文居多。清代汪灏等人奉康熙帝之命,在其基础上扩编成百卷之巨著《广群芳谱》,收入植物达一千六百种,以汇考、集藻、别录为类搜集文献,而尤其侧重“集藻”,即历代文人歌咏。清人吴其濬编写《植物名实图考》,旨在考订古籍中植物的名与实,但也忍不住在其中加入相关的文化掌故。例如在介绍水生植物“芰”(一种菱角)时,作者不惜花费大量的篇幅讲述与之有关的历史典故,以及吴越一带自古以来的采菱风俗。
因此,与西方的博物学、植物学不同,我国古人对于花草树木的打量,离不开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花草果品,其栽种与玩赏,都有文人审美的意识参与其中。这在明清两代尤为突出。明代文震亨《长物志》讲玉簪的种植,“宜墙边连种一带,花时一望成雪,若植盆石中,最俗”。《遵生八笺》写香橼成熟时,山斋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将其采摘回来作为清供:“每盆置橼廿四头,或十二三者,方足香味,满室清芬。”清代李渔《闲情偶寄》、黄图珌《看山阁闲笔》对于如何赏花都有精彩的表述。李渔极爱水仙,将其与春兰、夏莲、秋海棠、冬腊梅并举,视之如命,即便晚年生活困窘,水仙开时,仍执意去当铺抵押首饰换钱购之,家人劝阻,答曰:“汝欲夺吾命乎?宁短一岁之寿,勿减一岁之花。”《看山阁闲笔》记载观赏木芙蓉,需“以小船荡桨至秋江之畔,短笛空腔,坐花待月”;赏芍药,则宜将庭砌之落花铺成褥子,然后“团坐于上,传杯剧饮”,直可与《红楼梦》“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的经典情节对读。
《红楼梦》被誉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作者对于花木的品评及文化寓意等方面同样熟稔。据统计,前八十回,每一回出现的植物种类都在十种以上。大观园造景,李纨住处稻香村附近有杏花几百株,花开时“如喷火蒸霞一般”。这是因为“杏花无奇,多种成林则佳”。曹雪芹善于以花喻人,这在大观园女子行酒令占花名一回展现得淋漓尽致。宝钗抽到牡丹,湘云抽到海棠,探春是杏花,黛玉是木芙蓉。这些花木与人物的地位、性格、气质乃至命运一一对应,且都能在前代的诗文中找到依据。
所以说,经过世代的传承和累积,植物背后所蕴含的文化信息,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财富。如此,我们在吃橙子的时候,吃的不仅仅是橙子本身,还能通过与之有关的诗文,回到历史的、文学的现场,与古人对话交流、产生共鸣。我国台湾学者潘富俊在台北植物园工作期间,曾特意设置“诗经植物”“成语植物”等专题植物展示区,使观者能够了解植物背后丰富的人文内容。我遐想,我们也可以将那些有历史、有故事的植物都种在一个园子里。如果要给这个园子取个名字,我以为可以是:古典植物园。
《 人民日报 》( 2024年01月15日 20 版)
(责编:卫嘉、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