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4 16:25:30 来源: sp20241124
纵观古今汉字,体式多样,形态各异,但方块是其绵延千年的根柢特性。这种特性,早在汉字诞生之初就已基本具备。这为先民造字构形时追求对称平衡之美提供了用武之地。大美汉字,美在“大方”,美在对称平衡。正如语言学者刘志基所说:“方形之内,乃对称平衡意识最佳的培育土壤和表现天地。”
汉字结体追求对称平衡之形
不可否认,原始氏族社会陶器上的刻符为汉字的萌芽与诞生提供了胚胎和模型。细审这些刻符,尽管外形各不相同,但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都在近似方块形的平面空间里建构布局;二是多见对称性形体。如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陶符共见27个,作对称形者有15个;青海乐都马家窑文化陶符共见50个,作对称形者有36个。这表明,汉字在起源之初即已开启了对于对称平衡的简约追求。
对称平衡是汉字起源的基因,更是成就汉字美学的核心基因。剖开汉字发展的任何一个共时层面,对称平衡是一种普遍现象。甲骨文作为最早而成体系的汉字,多见正反不定、斜置扭曲之形,但卜筮巫史在坚硬的甲骨上运作“刀笔”时,尽力在“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中,捕捉相对对称性的形体以留存于字形符号。李玲璞对一千个常见甲骨文形体进行了十六字格编码统计后指出,“这些形体(甲骨文)所显示的图像都是按照平衡原则结构起来的,形成一种对称的平衡美”。比如,甲骨文“车”字的形体有数十个之多,而绝大多数形体在“画成其物”时都突显了不同“车”形的对称性特征;再如,甲骨文“雨”字,尽管各时期的形体或有差异,但表示水滴的形体都左右对称、数量均等地排置在表示云层的形体之下。
秦代一统,书同文字,小篆登上了官府御用场合。这种字体整体作竖方形,圆劲均匀,笔画横平竖直,粗细基本一致,将汉字的对称平衡之态展现到了极致。据笔者统计,《说文解字》收录小篆字形共9831个,作左右对称(如“祘”“爨”等)、上下对称(如“巨”“匚”等)、“十”形对称(如“亚”“畺”等)的形体达807个;另外还有32对通过改变一个字形的方向,成就另外一个字形的对称字组(注:《说文》一般用“从反某”“从到(倒)某”注明,如“可”与“叵”,二字小篆形体为左右对称关系,《说文》在“叵”下注“从反可”;再如“子”与“(见图1)”,二字小篆形体为上下对称关系,《说文》在“(见图1)”下注“从到(倒)子”),足见作整字对称和字际对称的形体在小篆字形中占据相当大的比例,若加上构件在所构字形中展现的局部对称,则小篆形体的对称平衡特征更为明显。
汉字系统中还有一种重叠相同形体而成的所谓叠形字,有二叠、三叠、四叠几种。比如,“林、喆”等为左右二叠,“圭、炎”等为上下二叠,“回、闁”等为内外二叠,“臦”等为特殊二叠;“晶、鑫”等为正三角三叠,“(见图2)、(见图3)”等为倒三角三叠,“雦”等为横置三叠,“(见图4)”为竖置三叠;“燚”等为“田”字形四叠。不论如何叠置,外形都极为匀称规整,更加直观地展现了汉字结体竭力追求对称平衡之形的特点。作为中国传统吉祥图案的“囍”,由两个“喜”字对称拼合而成,非常巧妙地体现了人们祈求婚姻幸福的美好愿望,象形表义,对称平衡,寓意深刻。
汉字载体构建对称平衡生态
汉字载体的历史与汉字形体的历史同样悠久。没有载体,也就不会有字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古文字正因为“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才得以流传至今。形体绵延不绝,总会在更迭中适应最佳的承载客体;载体移时变革,一直在与时俱进中契合独特的字形符号。
殷商时代,字形呈现于甲骨,并非直接简率地契刻成形,而是先要对甲骨进行锯削整治:对于常用龟壳之腹甲,需削平外缘,锯去中脊凹凸不平之处,使其成平面鹅卵状;对于背甲,多从中脊对剖为二,锯去首尾两端,使其成近似椭圆形;而对于少用之牛肩胛骨,也需切割削磨,使其外形规整美观。可见汉字在创制之初,已然成长于规整匀称的物质生态。
西周以来,诸侯大夫为“讴功颂德”以“子子孙孙永保用之”,经久耐用的青铜器具成了文字载体的不二选择。而不论是用作食器的鼎、鬲、簋、尊,还是用作乐器的钟、钲、铙、铎,抑或是用作兵器的戈、戟、剑、钺,都用种种样式提供了承载铭文的对称性物质依托。
时至战国,“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文字的应用日趋广泛,促使文字载体也走向多样。简牍、丝帛、石陶、玺玉、泉贝,材质各异,形态多样,“文字异形”一定程度上正是由载体相异所致。但不管何种材质,承载文字的平面空间多为或方或圆的对称形态。特别如货币圜钱,所载字形或为迁就空间而有变形,但内方外圆的形体更是将先民“天圆地方”的意识作了对称性物化。
纸张的出现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场革命。东汉时期,蔡伦改进造纸工艺,使纸张成为价廉实用的文字载体并很快得到普及应用,这也极大地拓展了汉字的应用领域。从书写时代到印刷时代再到信息化时代;从用笔墨直接书写于纸张,到借雕版或活字字模把字形拓印于纸张,再到用数字化程序将虚拟字符转换为物载字形,纸张一直是最为重要的文字载体。而不论是单片的个体存在,还是装订成册的集约化成形,纸张多以方正的外形表征为汉字提供着成形生态。
从甲骨到青铜,从简牍到书册,载体总是以对称平衡的姿态与方正的汉字形体相映照,在相互适应的发展演变中见证着中华文化发展进步的辉煌历史。
汉字艺术展现对称平衡审美
《淮南子·本经训》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汉字的诞生,成了我国古代先民走向文明最为重要的文化标识,它使得四海如近邻,古今如朝夕。然而,汉字傲立于世界民族文字之林,不只因其以数千年的厚重生命成就了中华文明的绵延不绝和中华文化的世代传扬,更在于它以无穷的魅力成就了独特的中华汉字艺术,蕴含了中华民族的审美气质。
在一些由汉字生发、塑造、展现的中华传统艺术中,采取不同形式展现对称平衡之美似乎成了一种默契般的坚守。
根植于汉字书写,以汉字独特形体成就的书法艺术,就极力追求对称平衡的美学特质。这种追求早在甲骨文时代就已发轫,如“犬”“马”“虎”等动物类象形字,若客观摹画其形而横置,则宽度较大,于是为了跟其他自上而下的直行字符相和谐,均改向作竖直形。同一龟板上有数条卜辞者,也讲求布局均衡。同板的两条卜辞,或相向,或相背,相向者左辞右行,右辞左行;相背者左辞左行,右辞右行,不论相向或相背,两条卜辞常沿中缝作左右对称排布。笔墨普及后,中国书法艺术走向辉煌,而每一幅精美绝伦的书法艺术精品,总会采用落款、钤印等方式在宾主、虚实、避就中维护整体章法的平衡稳定。近代以来,纸张载体的书法艺术走向多样化,不管是单幅的中堂、斗方、扇面,还是多幅的对联、条屏、册页,无不展现着载体空间的对称平衡之美。
汉字用符号形体表现汉语,而字符与汉语语音之间为单一性对应关系,使得汉语的结构和一些艺术形式在汉字符号组构上也讲求平衡稳定。如汉语词汇以双音节为主,成语的常见结构是四音节;汉语的对仗、排比等辞格也讲求平衡规整;骈体文讲究工整对仗,格律诗更讲求规整的格式。特别是滥觞于五代十国的对联,融汉语艺术与汉字艺术为一体,更为追求对称平衡。在汉语形态上,对仗是其根本特征,要求上下联词性相对、平仄相拗、句法相同;字符形式上,字数相等,左右对称,可读而更可视,既有美学元素,又遵循力学原则。它文辞精炼,形式短小,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极尽深刻地展现出汉语、汉字的对称平衡之美。
毫无疑问,对称的结构布局给人以稳定感、秩序感、庄严感和神圣感,而嗜尚对称平衡,更是中华民族审美心理的一大特征。古语云:“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意思是里里外外皆均衡对称,方为“美”。“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种天人合一的中庸思想,一直深刻于中华民族的骨髓。建筑学家梁思成曾说过:“中国建筑,其所最注重者,乃主要中线之成立。无论东方、西方,再没有一个民族对中轴对称线如此钟爱与恪守。”纵观古今,从衣食用具到日常饰物,一直未曾离开对称元素的参与,处处展现出汉民族独特的生活美学。这种审美思维反映在汉字构形上,也必然会注重结构的对称平衡。
形态、载体、艺术等各种因素合力作用,凝结出了一条贯穿汉字发展历史的对称平衡美学之线。这一美学之线体现着中华文化的典雅和精致,成为展示民族品格、彰显民族审美的文化特质。
(作者:雷黎明,系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
(责编:孙红丽、陈键)